那一年,我15歲,正在上初中。
那年的寒假,雪下得特別大,紛紛揚揚,漫天飛舞。
我坐在書桌旁,面前雖然擺著一本書,卻無論如何也看不進一個字,心里只想著去找一個人玩。
這個人是一個女孩子,比我大一歲,叫虹。
虹的家里是做牛皮粗加工生意的,她家在我家的東邊,中間只隔著兩戶人家,走不了幾步就到。
但是,對于15歲的我來說,這幾步卻又是那樣遠。
也許是大了一歲的緣故,在交往上我就不如虹潑辣膽大,每到周末,她就常常跑到我家找我。
在我那張破舊窄小的書桌前,我們一談就是小半天。
少男少女之間,朦朦朧朧,不免充滿浪漫情懷,所以我們對于枯燥乏味的功課很少談及,談?wù)撟疃嗟氖窃姼韬托≌f,是舒婷和普希金,是巴金與莫泊桑。
其實,最初的時候,我熱衷的是武俠小說,是金庸、古龍、梁羽生。
但每與虹說起,引來的卻是她緊蹙雙眉,下意識地,后來我漸漸地疏遠了那些刀光劍影的俠客,慢慢傾向于一些純文學(xué)作品。
雖然是百般不舍,但為了向虹的愛好靠攏,我沒有一點兒怨言。
外面的雪不知何時變小了,整個世界全變白了,粉妝玉砌一般。我忽然冒出一個念頭,假如虹打著傘,扎著麻花辮,脖子上圍著圍巾緩緩走在這個潔白的天地里……
我想,這樣的一幅畫面,將會永遠定格在我的心里,永遠不會消散。
當(dāng)然,這種美好,也只是一個羞澀少年的內(nèi)心幻想罷了。
我迫切盼望虹能來,是因為她借走了我還沒有來得及看的長篇小說《平凡的世界》。
路遙的這本書是我千方百計才借來的,還沒有來得及看呢,便被虹發(fā)現(xiàn)了,她說:“我可以先看嗎?”
我怎么好意思拒絕她呢,干脆大方地說:“行,你慢慢看,我不著急,就以3天為期吧?!?/span>
可是都過了3天了,一直不見她出現(xiàn)。
這場雪,一連下了幾天,終于停了。
太陽露出了笑臉,照射在潔白的雪上,反射著刺眼的光芒。
我心里有一種異樣的焦灼感,為什么虹這幾天都沒有來找我呢?
是沒有看完嗎?
嗯,《平凡的世界》是挺厚的。
可是,按照她的性格,即使沒有看完,也應(yīng)該忍不住來找我談?wù)撈渲械娜宋锱c情節(jié)啊。
雪,早停了。
我很想去找她,幾次走到她家門口,又止住了腳步。
那一絲少年的敏感自尊,總是牢牢地纏住了我的雙腿,寧愿忍受煎熬,卻不肯勇敢掙脫。
直到大年三十的那一天早上,虹終于來到了我家。
那天,不知怎的,剛停不久的雪又下了起來,雪不大,卻被風(fēng)吹得四下里飄蕩。
虹撐著一把黑色的傘,一對麻花辮垂在胸前,脖子上圍著一條圍巾。
我呆住了,這不正是我想象中的那幅畫面嗎?
她看到我在發(fā)愣,不由撲哧一笑,說:“怎么,不認(rèn)識我了?”
我猛然驚醒,一見到她,多日的焦灼一掃而空。
她抱歉地對我說:“真對不起,我對這本書太著迷了,一心想著把它看完,甚至還為書中人物的命運感到傷感,尤其是田曉霞,她的死更讓我難過不已。我多日心情不好,所以就沒有來還書。”
原來如此,她太多愁善感了,大概一些情感豐富的女孩子都是這樣吧。
我拿過書,輕輕拍了幾下,對她說:“你耽誤了我看書,又沒有及時來與我聊天,為了彌補你對我的虧欠,就請你為我做一件事吧?!?/span>
她望著我,好奇地問:“我能為你做什么呢?”
我立馬拿出一個筆記本,說:“就在我的筆記本扉頁上抄寫一段話吧。”
她翻了翻筆記本,說:“這是你的摘抄筆記,寶貴得很,就不怕我的字影響了美觀?”
我搖搖頭,遞給她一本《普希金詩選》,說:“就抄那首《假如生活欺騙了你》,記得要寫上你的名字。”
其實,請虹抄詩并不是一時起意。
一直以來,我都希望她在我的筆記本上抄寫一段話,而且是在我最珍貴的摘抄筆記上。
我想留下她的名字,留下她的痕跡,留下一份青春的記憶。
在我的潛意識里,我總能感覺到,我與她這樣天真爛漫的日子,終將有一天會一去不復(fù)返。
那樣的情形,對于一個青澀少年來說,還能夠做些什么呢?
一年后,虹輟學(xué)了。
因為買到的一批牛皮在運輸中毀壞,虹家里的生意破產(chǎn),債臺高筑。
心灰意冷之下,虹的父親便賣掉了家里的房子,全家去外地打工,從此杳無音信。
如今,許多年過去了,虹給我抄詩的摘抄筆記,我依然保存完好。
翻到扉頁,看到那首普希金的《假如生活欺騙了你》,時光仿佛又回到了15歲那年,我想著那一場雪,想著撐著傘、扎著麻花辮、圍著圍巾的虹。
責(zé)任編輯:楊青