使我意識到今年冬天的到來,是十二月開始時清晨的風。
有天,小區(qū)群里通知說要發(fā)放通行證,對于居家六十余日的人來說,無疑是件歡喜的事。
我們終于可以走出小區(qū),走到大街上去了!
當晚,暮色降臨,煙花便在窗外的天空熱鬧起來,與之相伴的是遠遠近近噼里啪啦的鞭炮聲。
第二日一早,就在呼和浩特略顯空曠的巷口,大風把立在街邊的藍色垃圾筒吹向建筑物的墻體,發(fā)出巨大的聲響。
我為這聲音所吸引,看過去時,風把行道樹向一個方向猛烈地吹,樹梢上方是被風刮得純藍的天空和冬日獨有的明晃晃的陽光。
這是我所明確知道冬天到來的時刻。
是風,肆無忌憚的風,攻城略地的風,凜冽的風。
寒風凜冽,就是這樣。
秋蟲從哪一天不再鳴叫,大風從哪一天橫吹過來,我都不清楚。
光陰流逝于陋室,深居其中的人對大自然的感知,亦日漸鈍化。
當風聲成為每天刮過窗臺唯一的聲響時,冬天已是真真切切地到來了。
然而,于這樣的寒冷里,看到朋友圈西子湖畔的雪,還是不免有些羨慕。
發(fā)微信給一泓,她復,雪不足一日就融化了。那我還是羨慕??!
北風這樣凜冽地吹著,呼和浩特的冷雖已到了不可思議的程度,雪卻依然毫無預兆。
時間也被風吹著,季節(jié)一點點向深向冷。樹也是。
敕勒川公園繞湖而立的一排垂柳,夏秋時節(jié)還那樣的柔軟美麗,如今只在枝頭還勉強抱有數(shù)片寥落枯葉。
垂柳的身姿照映在早已結冰的湖面和背后松柏樹的灰綠之中,但因其自身顏色的黯淡,已不見春夏秋三季倒映在水面的一樹深濃動人。
唯一醒目的,則是冬陽照耀下,柳樹枯灰的枝條所反射的趨于銀白色的光。但不久,這光也消失了,隨之而來是夜晚。
入冬之后,天便黑得越來越早。使人心生溫暖的,只有遠遠近近的人了。
我有遠人。
早年間,約摸四五歲的光景。我在安徽蕪湖的一個小鎮(zhèn)上生活,借居在一家不算正規(guī)的兒童“福利院”。
那里的冬天來臨得晚,風不大,卻像刀子一樣,割小孩子的手、臉和耳朵。卻多雨水。冬雨也是極寒的。
后來在書里讀到“疾風苦雨”這個詞,想起那風那雨的漫長與冰冷,實覺妥帖。
有時一場雨會持續(xù)許多天,到了夜里仿佛下得大了。風和雨總是急切地拍打著紙糊一樣的窗布,很快便灌進屋子里。
我就在那窗子下躺著,是睡不著的,既冷且餓。總免不了生病,發(fā)起高燒,止不住地咳嗽。
年紀大我?guī)讱q的雙喜就帶著其他男孩子,跑去推門。
那門是從外面鎖著的,小孩子的他們力氣根本不夠,怎么能出得去呢?于是便大喊“丫頭病了,快救救她吧”這樣的話。
聲音在夜里被傳得很遠。很快,院里的大人被吵醒,打開門,罵幾句諸如“賤命就是事多”或“怎么還不病死”的狠話,悻悻丟下幾片白色藥片,就罵罵咧咧離開了。
雙喜將我扶起來,哪里有什么水輔以服藥,藥片只能就著唾液干咽下去。
到了白天,雨腳變細變小了,大概藥起了作用,夜里起的燒退了下去。
外面濕漉漉的,院子里圈養(yǎng)的幾只小公雞淋得濕透了,我將蘿卜葉切碎,拌了麥麩,去喂它們。
啊,笨死了,也不知道去沒雨的地方避一避,我要笑話你們呀。它們縮在一角,無精打彩地回復我兩聲“咕咕”,頭又縮回滴水的毛羽里去了。真是可憐。
雞棚的一側種有兩株花樹,樹枝亂糟糟地伸著,開著零星幾朵花,淡黃色,小小的。雖說只是很普通的光景,我卻很喜歡。
正在發(fā)呆。聽到門外有人說:“小丫頭,你不是病了嗎?快不要站在那里淋雨了,屋頭去!”
我回頭去看。是街邊賣雜貨的老奶奶。她穿著厚厚的藏藍色的棉服,披著帶有破洞的雨衣,站在院門口,隔著鐵欄桿望著我,溫和慈祥地笑著。
我跑向她。她摸了摸我的額頭,一面從懷里抽出手巾幫我擦拭淋得透濕的的頭發(fā),一面囑咐要回房里換上干燥衣服,到被窩里好好睡覺。然后將兩只煮好的雞蛋放進我口袋里,讓趁熱吃掉。
我鼻子酸酸的,眼淚就要掉下來了。
寄居在此地,對于一個四歲的幼童來說,自然是吃不飽飯的,也難免會忍凍挨餓。
在“福利院”,生病的人是沒有資格吃飯的。
這么寒的天,前一日晚餐吃的那點菜飯早就化作黃湯不知去向。
只好饑腸轆轆地掃地,整理十幾個床鋪,踩著矮凳子將鍋與碗清洗干凈,再去喂雞。
嘴唇就要凍紫了,好餓啊。但我還是把雞蛋從口袋里取出,放回老人家手里,搖著頭告訴她“不能要”。
她似要哭了一樣,隔著柵欄一把將我抱住,溫柔地對我說“好孩子,奶奶給你的,吃飽了就不冷了”。
好暖和呀——原來被別人抱在懷里是這樣的感覺——我忍下去的眼淚終于忍不住嗚嗚哭了出來。也是眼淚也是笑。
就在那一刻,那個生病的四歲孩子的世界一下子被照亮了。苦雨不再苦,寒冬亦不寒了。
雨漸漸停歇,我指著兩株花樹問她:
“是什么花?”
“是梅,梅花?!?/span>
“梅花?”我皺眉。
“梅花香自苦寒來。你去聞聞,很香?!?/span>
我聽話地跑過去聞。在寒冷的空氣里,蠟梅的香氣突如其來,我心里一醒,伸手去碰,才發(fā)現(xiàn)高枝上透明色澤的小小花朵,像雨霧融進去一般,水靈靈的。我對她點頭。很香。
她笑著叮囑我進屋,轉身推著叮叮當當?shù)馁u貨車走遠了。
那是她第一次和我講話,讓我第一次感受到像母親一樣的懷抱,也是我第一次聽到“梅花香自苦寒來”這樣好的話。
人世有代謝。
如今隔著近三十年的光景,想起北風吹來時,冬雨中的我們,一個站在門外,一個站在門內(nèi),互相靠近。
恍若隔世。
算起來,她那時已是七十有余的年歲吧,是個真正的老人家了,還在步履蹣跚地推著賣貨車走街串巷。
她只是個賣貨郞。若她是個富裕的老人,年紀或許只會為她增添雍容和優(yōu)雅,然歲月最擅欺侮被生活折磨的人,皺紋已經(jīng)爬遍她的眼角和額頭,她的眼窩深陷,面容卻很慈祥。
她對我好,是從兩顆煮熟的雞蛋開始的。
我認識她的哀樂,也始于此。于我們而言,雞蛋不再只是雞蛋,也是北風吹來時真實而珍貴的人生。
此情可待。
每當冬天到來時,我就開始想念她。
想至四歲那年,我捧著帶著她體溫的雞蛋,走回房間,坐在漏著風的窗戶下面。
空氣生寒,四處皆冷。
雨又開始下了,屋子里的寒氣更甚幾分。
已是近午時分,有的人家開始做飯,煙囪里冒出白煙。
風把窗紙吹得窸窣作響。
一只鳥立在房檐的木梁上啼叫,“里格里格”,叫一聲,歇一下,再叫一聲。
是什么鳥呢?
我想問問老人家,她肯定知道。
然而她推著賣貨車走遠了。
除了喜鵲和麻雀,別的鳥我都識不得。
我默默坐在北風吹著的窗戶下,聽著叫不出名字的鳥鳴,小心翼翼地按一按雞蛋身上不小心磕碰的裂縫,心里生出說不出的難過與孤單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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