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曾玩笑似的問過家人和學生,孔雀為什么要東南飛?他們的回答五花八門,盡顯幽默。有一個回答是,西北風太大,把孔雀都吹走了。確實,我的家鄉(xiāng)涼州的風那是真的大,那黃毛風、黑風有多厲害,真是“一年一場風,從春刮到冬”。
當然,現(xiàn)在的西部好多了,自然環(huán)境和人文環(huán)境都在逐漸向好。14年前,我從大西北飛到東南,來到廣東省東莞市一個叫樟木頭的地方,確實是乘了一種因緣的風。東南方向為巽,巽為風、為木。
凡事都要待風而起。莊子的《逍遙游·北冥有魚》中,鯤也好,鵬也罷,待風而起才能擊水三千里、扶搖九萬里,若是沒有足夠大的風,鯤鵬便無法順勢而起。人生也是如此。世間風云變幻,時代洪流滾滾滔滔,風與水,皆是勢。
風起時,便要啟程。2009年,我只身一人來到離家3000公里的樟木頭。就在前一年,我的“大漠三部曲”已全部出版,我為西部父老鄉(xiāng)親寫一部大書的心愿算是圓滿了。它的問世也為我?guī)聿恍〉拿?。對于我來說,這更像一種因緣的階段性完結(jié)。我知道,很快就會有新的因緣誕生。那一環(huán)扣一環(huán)的因緣在我面前若隱若現(xiàn)。我只要順風而行,便會有無數(shù)的驚喜和收獲。
樟木頭,這個名字我很喜歡,它有一種拙樸的味道。據(jù)說,因為這個地方的樟樹很多,所以地名便叫作樟木頭了。我聽說,古人認為樟樹是一種“大有文章”的樹,因為它的樹皮上紋路很多,“紋”通“文”,因此“大有文章”。這個說法很有意思,樟樹和一個地方的文風、文氣有沒有關(guān)系,我真的不知道,不過在樟木頭,我的寫作確實很有感覺。十幾年來,在這里,一大批作品如泉水般汩汩而出,更重要的是我結(jié)識了一大批寫作圈的朋友。這個后面再說,我還是先說說“東南有森林”吧。
一到樟木頭,我便為自己選了個可以靜心寫作的地方。在一個建在原始森林中的小區(qū)(建在山中,沒有電梯),我選了個7樓位置的房子,視野極其開闊,風景這邊獨好。窗外是幽靜莊嚴的群山,山腳下臥著一潭清幽的碧水。每當山風吹起,我都有一種置身洪荒遠古時代的感覺。仿佛我是靜止的,而萬物隨著時間的洪流一路奔瀉……一切,都靜到極致。
我把自己關(guān)在小小的寫作間里,在無垠的時空中享受我獨有的逍遙游。我好像只是一支筆,只有空空蕩蕩的筆芯,卻有源源不竭的內(nèi)容從中流過,流到筆端,變成鋪滿天地的文字。
在這種新的因緣之下,我的“靈魂三部曲”很快便出來了?!段飨闹洹贰段飨牡纳n狼》《無死的金剛心》,一部比一部更接近我心靈的探索。在那條熟悉而又陌生的追尋之路上,我似乎走了一遍又一遍。那些陌生而又熟悉的歌聲,從我靈魂深處流淌出的歌聲,與窗外的鳥鳴、森林的呼嘯或呢喃,交織成一曲曲命運的交響樂。如果說,在西部時,我想為那塊土地上討生活的農(nóng)民寫作,那么,在樟木頭,面對那片森林時,我想為所有尋夢的人寫作,為那如森林般幽深隱秘的心靈寫作,我知道那里有無盡的寶藏。森林中似乎有一股神奇的力量,與我自身的生命動力達成共振。在埋頭寫作的那些日子里,我的常態(tài)就是噴涌,難以自抑地噴涌。噴涌出了“光明大手印”系列,噴涌出了《野狐嶺》《涼州詞》《愛不落下》《娑薩朗》……
我一直感覺到,生命中有一股強勁的風在鼓蕩著,它使我不懼孤獨,也不懼喧囂;它讓我欣喜地迎接未知,也讓我勇敢地告別過往。
剛來樟木頭時,我真可以算是“舉目無親”,滿眼望去,都是陌生的面孔,陌生的人說著陌生的語言。想來,我在當?shù)厝搜壑幸彩悄吧?,還是扎眼的。我的身邊沒有朋友,沒有家人,每天和我打照面的只有風。我白天寫作,傍晚出去找書看,一路尋覓著,看哪里有報刊亭、哪里有書店。雖然樟木頭的書店并不多,但也有幾家可以轉(zhuǎn)轉(zhuǎn)。每次帶回家一兩本,那便是最讓我欣喜的收獲了。
路上,走過一棵棵粗壯高大的香樟樹,它們的葉子油亮,果實的質(zhì)感分明,我在心里不由嘆道:真是好樹!在涼州,見不到這樣的樹。獨木不成林,單絲不成線,一棵好樹,要長在好地方,還要有好伙伴、好團隊。
好風很快帶來因緣。到樟木頭的第二年,2010年的金秋,“中國作家第一村”在這里成立了,第一任“村長”是雷達老師,我是“副村長”。人生最快意的事,莫過于一群志同道合者一起做一些有意義的事?!按遄印彪m不大,只有幾十位村民,但每個人的文學“風力”都不小。分散時各位村民埋頭播種耕耘,相聚時大家一起交流感悟、碰撞文風,收獲頗豐。十幾年過去了,如今雷達老師已離我們遠去,但“老村長”的溫暖和情懷仍在,像一盞明燈時時照亮著文學人的初心?,F(xiàn)在,我們這些村民依然每年會舉辦一些活動,文學的夢想就是滌蕩紅塵的清風。在“大有文章”的樟木頭,這股清風定然能吹出濃厚的文化氣息。
有時候,我會在某個不經(jīng)意間被時間驚到,因為渾然不覺自己在樟木頭已經(jīng)待了這么久。實際上,我并不習慣于在一個地方待太久。佛陀不允許弟子在同一棵樹下連續(xù)修行三天,怕會生起執(zhí)著,那是一種生命的慣性,甚至可以說是惰性。當初,我從涼州走出來也有這樣的考慮。當我愜意地坐在涼州家中的書房,看著滿屋子都是自己喜歡的書,真的心滿意足。但想到一輩子就這樣下去了,一眼就看到頭了,我心里突然敲響了警鐘。舒適圈里待久了,一個人就要退化了。那時的我還不到50歲,怎么能就這樣波瀾不驚地過下去呢?雖然涼州人有句老話:“人到五十,夜夜防死。”我不這么想,我總覺得自己才剛剛開始,永遠都在最好的時候,都可以重新做選擇。我常常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,反而覺得自己越來越有活力。
果然,在這些年的觀察和實踐中我有了一個重要發(fā)現(xiàn)。某個凌晨,我又早早醒來了,開始思考一個問題:人生中對我?guī)椭畲蟮亩加心男┤??生命中的貴人和“逆行菩薩們”在我腦中像放電影那樣過了一遍,我突然發(fā)現(xiàn),對我?guī)椭畲蟆⒆钪匾娜嘶旧隙荚?5歲以上,其中不乏很多七八十歲的。這個發(fā)現(xiàn),讓我特別激動。我看到了一個壯觀美好的前景:人生的金秋,從退休后才剛剛開始!我在那天的早直播中分享了這個發(fā)現(xiàn),引發(fā)了很多讀者的共鳴和歡欣鼓舞,他們好像也被點燃了第二春,改變了對年齡的認知,改變了對自我的期許。
這樣看來,在樟木頭的14年正是我在人生的“青少年”時段和非常重要的成長時光,我就像那見風就長的孩子,所有的境遇都是成長的營養(yǎng)。對于這個地方,我始終有一種溫暖的感覺和一種回家的寧靜感。當我每一次乘風遠行時,我都會經(jīng)常地回望它;當我每一次乘風歸來時,也總會回到這里休憩,將身心都融入這片原始森林的清風之中。(作者雪漠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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